小引


近日重刊的《北朝胡姓考》,作者係陳寅恪在清華研究院的學生,茲轉錄cinason錄入的序,以饗諸位朋友。


姚薇元北朝胡姓考序


 


cinason案:此序據三聯書店二〇〇一年版陳寅恪集金明館叢稿二編二七四頁至二七六頁錄入】


 


姚君薇元著一論文,題曰北朝胡姓考,近欲刊行,遺書來徵序引。寅恪以為姚君之學,固已與時俱進,然其當日所言,迄今猶有他人未能言者。此讀者自知之,無待寅恪贅論。惟不能不於此附著一言者,即吾國史乘,不止胡姓須考,胡名亦急待研討是也。凡入居中國之胡人及漢人之染胡化者,兼有本來之胡名及雅譯之漢名。如北朝之宇文泰,周書北史俱稱其字為黑獺,而梁書蘭欽王僧辯侯景諸傳,均目為黑泰,可知「泰」即胡語「獺」之對音,亦即「黑獺」之雅譯漢名,而「黑獺」則本其胡名,並非其字也。由此推之,胡化漢人高歡,史稱其字為賀六渾。其實「歡」乃胡語「渾」之對音,亦即「賀六渾」之雅譯漢名,而「賀六渾」則本其胡名,並非其字也。此類之名,胡漢雅俗,雖似兩歧,實出一源,於史事之考證尚無疑滯,可不深論。又如元代統治中國之君主及諸王之名,其中頗有藏文轉譯梵名之蒙古對音者,於此雖足以推證其時西番佛教漸染宫廷皇族之勢力,然其事顯明易見,故亦可不詳究也。至於清代史事,則滿文名字之考證,殊與推求事實有關,治史者不得置而不究。如清室君主之名,世祖福臨之前,本為滿洲語之漢文對音,故清世亦不以之避諱。但自聖祖玄燁以降,漢化益深,諸帝之名傳於世者,固皆漢文雅名,實則仍別有滿文之名,如穆宗漢名載淳,翁同龢謂其滿文名為福齡阿,即是其例。(翁文恭公日記同治六年丁卯 二月廿日 條云:「上讀滿字至福齡阿,顧謂諳達曰,此余在熱河時,先皇帝以是呼余者也。諳達等退而識之。」又此條「福齡阿」下原注云:「漢文天生有福人。」)又傳聞翁氏姊婿,即注樊南文集補編之清代學者錢振倫,其中式道光十八年戊戌科 二甲 十七名進士時,原名福元,後所以改名振倫之故,實出孝欽后意旨。蓋清代翰苑簡放學政主考等差,由君主朱筆圜出。孝欽垂簾聽政,語軍機大臣曰,錢福元之名,我何能圜出?錢公遂易今名。寅恪頗疑此事與穆宗之滿名「福齡阿」有關,未知確否?此等滿文名,僅用於家庭宫禁之中,外間固不得而知也。寅恪曩於北平故宫博物院發一秘篋,外附「敢不在御前開拆者,即行正法!」之封紙,內藏康熙朝重要史料。如已刊佈之汪景祺西征隨筆,即其中年羹堯案附件之一。其漢文文件之外,尚有滿蒙文檔案,如康熙朝先以貪婪罪罷斥,後坐忤逆罪自盡之兩江總督噶禮所上滿文奏摺多本,中夾一紙片,上書漢文「勿使汗阿媽知及我弟鄂爾弼云云」等語。案「汗」字源出「可汗」,在滿洲語,通常以之當漢文「皇」字,「阿媽」為滿洲「父」字之音譯,既稱「皇父」,兼據其上下語氣,此紙疑出廢太子胤礽之手,而鄂爾弼當是聖祖諸子之一,如胤禩胤禟之流。此點實關噶禮之死及皇儲之爭,惜已不能考知鄂爾弼果為何人。以後來清代諸皇子之名,今所知者,亦止其漢文雅名,而不傳其滿文之名故也。又胤禩胤禟之改名阿其那,塞思黑,世俗相傳以為滿洲語猪狗之義。其說至為不根。無論阿其那塞思黑非滿文猪狗之音譯,且世宗亦決無以猪狗名其同父之人之理。其究為何義,殊難考知。嘗聞光緒朝盛伯熙祭酒昱語文芸閣學士廷式,以「塞思黑」之義為「提桶柄」,然「提桶柄」之義亦難索解。寅恪偶檢清文鑑器具門,見有滿洲語「腰子筐」一詞,若綴以繫屬語尾「衣」字,(如「包衣」之「衣」。滿洲語「包」為「家」,「衣」為「的」。)則適與「塞思黑」之音符合。證以東華錄所載世宗斥塞思黑「癡肥臃腫,弟兄輩亦將伊戲笑輕賤」之語(見東華錄雍正四年五月十七日戊申條)。豈其改名本取像於形狀之陋劣,而「提桶柄」之說,乃傳祭酒之語者,記憶有所未確耶?寅恪懷此疑問,久未能決,因姚君徵序,遂附陳考證胡名之說,以求教於世之博通君子。


一九四三年岁次癸未四月二十五日陳寅恪書於桂林雁山別墅。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phc85123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